吕德文:阅读九十年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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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8-31
“一个人的奋斗固然重要,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”。九十年代是长者的时代,一个城乡差距与融合并行,社会危机与机遇并存,自由与混乱同在的年代,它已然在不经意间塑造了个人生命历程。
1991年冬,村里进驻了社教工作队。工作队的队长是镇畜牧站的站长,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干部,队员里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。有一晚上,他俩一起到了我家访贫问苦。大人在聊,小孩就在听。彼时,乡镇干部的作风是很扎实的。队长沉着稳重,说话少。小队员则喜欢发问,也负责记录。
1992年,南巡讲话和社会市场经济体制确立。这个宏大事件对村子的影响,可能就是开启了“乱山”阶段。邻近广东的木材市场非常发达,设立了很多收购站。全村男女老少都在砍树卖。我们老师也是周一到周五上课,周末回家砍树。村里为了增加集体经济收入,解决高压线问题,就允许村民“少批多砍”。
那时,“小康”是所有人的梦想。自从“乱山”后,村民的日子确实好过多了。村主任在一年一度的村民大会上宣布——其实就是村委会包场请大家看场电影,放电影之前村干部拿着话筒讲话,“我们村明年就可以实现小康”!
一些新式服装开始出现。村里的年轻人也穿西服、打领带,特别时髦。富裕家庭的小孩也穿上了西服和夹克衫,让人羡慕。有次,我跟我妈去赶集购置年货,我也想要一件夹克衫,但我妈囊中羞涩,买不起,还是给我买了一件普通上衣过年穿。
第二年(1993年),村干部被“一锅端”,下马的下马,进监狱的进监狱。小康梦碎!靠山吃山、靠水吃水,村民在八十年代就从宁德的古田县引进食用菌技术,大家都种香菇,日子还是稳中有进,也可持续。但“乱山”过后,大家就发现,森林资源不可再生。食用菌产业也慢慢衰弱了。
1994年,我上初中。我们一个乡镇有两个初中,我们学校一个年级就有六个班,共两百多个同学。此时,学校也很乱。一些不学无术的学生和社会上的二流子经常在学校捣乱。学校专门雇了一个退伍军人做校警,见到捣乱同学就踢两脚,但收效甚微。
有一次,我得罪了邻班一位同学。某个晚自习时间,那位同学竟然叫了一个二流儿来班上教训我,我吓的躲起来。班主任梁老师刚大学毕业,很负责任,就和那个二流子交涉。结果,那个二流子揪着梁老师的衣领,很是嚣张。
我哥在上高中。他和一位家里有点势力的同学每天都要来班里看我,防止我被人打。
后来,我也不知道这事怎么过去的。反正我没被打。
梁老师肯定是受了委屈的。我现在每年回乡,都要去看看他。
初中要住校,大家都有一个搪瓷罐,每周回一次家,从家里带米和咸菜。我从初中开始,一直到大学,经常无缘无故头晕。我二姐关心我,直到前两年还习惯性问我,会不会头晕?我参加工作很多年了才悟过来,其实这就是营养不良引起的。
1995年左右,村里食用菌产业越来越不可持续,而砍树又不是长久之计。一批村民开始学着做生意,在集镇开店,到广东开拓市场卖香菇。有些成功了,有些也铩羽而归。
有些村民开始外出打工。我大姐去了厦门。结果,刚去的半年,在一个工厂里辛辛苦苦工作,最后工厂倒闭,老板跑路了,没拿到工钱。
这一年,戴军出了《阿莲》这首歌。这倒是很符合那个年代的特质,曲风很大众化,谁都可以唱一段,歌词极其直白。在之前的1993年和1994年,李春波发表了《小芳》和《一封家书》,有点民谣风,很有乡土味。
我大姐出去打工之前,几乎就是村里的“小芳”。很多小伙子给她写情书,明明是同村的,非要到隔壁广东去寄信。信寄到村里,大家都知道是情书,还被人拆了偷看。
不过,九十年代港台流行文化在农村流行,是“四大天王”的年代。学校举办文艺晚会,我们镇的一个社会青年也来凑热闹,主持人介绍他是我们镇的歌星,留着歌手郭峰一样的头发,长长的,很是飘逸,唱的却是刘德华的歌。学生也追星,每位同学都有一个笔记本抄歌词。我也有一本,装模作样记一下。
我同桌姓钟,喜欢林志颖,特意把父母取的很土的名字改了,改成了“钟颖”,让我们按新名称呼他。
那段时间还流行交笔友。形式也特别简单,就写一封信,信封是“**中学**班**学号同学收”,对方竟然也热情回信。
学校来了实习老师,有一位女老师,特别漂亮,喜欢一身白,百衬衫、白裤子,她每次出现在操场,高中部的男生都在楼上吹口哨。我初一英语老师也很时髦,喜欢穿健身裤,一天要换三套衣服。但她是本地人,没有男生敢招惹她。
1996年,二姐也初中毕业了,跟着大姐去厦门打工。那年暑假,她们托人从厦门给我带回了两套运动服。那衣服和校服一样,特别耐穿。有一件我当睡衣穿了二十多年,舍不得扔,前两年搬家才被我妻子藏起来了,总之我是找不到了,很是遗憾。
校服真丑。我们学校的校服,男生是黄白相间,女生是红白相间,比筷子兄弟穿的校服还丑。不知是哪个同学开始的,把裤脚和衣角扎起来,这一打扮在学校流行开来。老师看不惯,却也没办法。
有段时间,学校规定学生不能穿拖鞋,得穿凉鞋。但我们南方人,都喜欢穿拖鞋。梁老师有段时间还穿木屐来下晚自习,落地声很大,似乎也不在乎影响同学们学习。
1997年,我初中毕业上高中。初一初二我学习很一般,也没什么想法,就是那个该死的“双抢”让人敬畏。家里种双季稻,在农历六月的时候,得赶时间收割早稻和种晚稻,一般人家劳动力都不够用,小孩都得帮忙。因为害怕初中毕业后回家干农活,我就特别有升学欲。
年初的时候,伟人去世。学校把老师家的电视搬出来,我们都集中在篮球场上看追悼会直播。期间,有高年级的同学到处乱跑,校长很生气,说这是很严肃的事情。
初二升初三的那个暑假,别的同学都参加了复习班,但我边“双抢”边自己预习功课,初三开学测试,我成绩竟然很不错。整个初三,我学习特别刻苦,成绩在全年级一骑绝尘,学校的江湖之事,也和自己无关了,毕业如愿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。
我中考填志愿的时候,只填了高中,没填中专。我有不少成绩不错的同学上了中专,考的时候说是毕业有分配,但2000年毕业的时候,就没有包分配了。同学们也只好和初中毕业的同学一样,出去打工了。
这就是人生。谁都没预料到历史的一点小插曲会对个人产生如此巨大的改变。很多年后,我做农村调查,还碰到不少当年的中师生上访要求政府给说法的。
这一年,村里农民税费负担达到历史顶点。农民除了要交各种农业税和三提五统,还要交集资款修路。幸亏,村民都不靠种田,也还受得了。而在别的农村地区,“三农”危机已经很是严重了。
1998年,大哥也到广州打工去了。他高中还没毕业就开始在家砍树、种香菇,腰骨还被大树压了,在家休息了半年时间。家里没出路,他就出去珠三角打工。他起初在广州音像城帮老板卖盗版碟子,工作很是踏实,但有次被稽查机关给抓了,也就离开了这行。
我上高中以后,一直没啥斗志,觉得上了重点高中,大学肯定有得上了,以后也有工作了,人生也没啥现实追求了。然而,正是对前途没啥想象,所以天天思考人生,很是郁闷。业余时间喜欢看路边摊的各种小说和杂七杂八的书,包括伤痕文学、各种“揭秘”读物、武侠小说等。后来才知道,那时的文化思想界,也是自由而混乱的时候。我文理科都比较均衡,高二会考差不多是全优。但因为喜欢读乱七八糟的书,对历史和政治感兴趣,就选了文科。
1999年,我开始上高三,班主任王老师是名师。后来,有一部反映高考的纪录片《高三》,他就是其中的主人公。只不过,我们那一届很差,学习成绩总是上不去。我觉得,主要还是怪学生,水平句那样。至少,我的日子挺逍遥的,还是沉寂在人生郁闷中,没把高三当回事。
我工作后去看王老师时,他对我都没啥印象了。但发现我竟然还不错,他也很是高兴。
这一年,美国轰炸我南斯拉夫大使馆。这对我心理冲击还是挺大的。气愤,却又无可奈何。并且,从我记事起,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离自己很近。
2000年高考,上大学。我高考没考好,尤其是语文,接近最低分。但我一直对上什么大学没什么执念。我高中三年,已经脱离了贫穷的生活,姐姐和哥哥们都在外面打工,我自己不愁吃不愁穿的,就有了一点关于“远方”想象的高级趣味。
高考志愿,我选的全都是偏远地区和民族院校,一心想去看看异域文化。
上了贵州大学,我觉得挺满意的。那一年,贵大是第一次大规模向外省招生,在福建招了12人。由于可以填的专业也不多,我也就随便填了,最后学了社会工作。
贵大旁边是贵州民大,我特意跑去看看少数民族以及我想象中的异域风情,同学们的穿着和我一样,说的都是西南官话,我很是失望。
在去贵大的时候,经过广州,那是第一次到大城市。我很多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在那里,我也玩了几天。城市充满希望,打工人也不容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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